__墨迹__

人间重晚晴

【朝燕】Twilight ①

1975年,美国

       亚瑟把车停在一家音像店旁边,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。初秋凉爽的天气里混合着玉米的香味,令人心旷神怡。他伸手去够副驾驶座上的烟盒,熟练地从里边夹出一根被压得有些瘪的纸烟来。点燃后烟雾在眼前升腾出轻柔灵巧的形状。亚瑟不出声地盯着在车厢里袅袅缠绕的烟雾,那眼神就像恋爱中的女郎看情人一样专注而温柔。

    “亚蒂!你又趁我不在的时候点烟!”一道声音清脆的斥责传来,但由于声线过于稚嫩,那份责怪的语气听起来也毫无威慑力。被斥责的人抱歉地笑了笑,熄灭了手上的半截烟。“燕子总是把我抓个正着呢。”

     “那是因为你心虚干坏事会有感应的。”王春燕——那道稚嫩的声音的主人——抱着一大包膨化玉米片“嘭”地拉开车门,跳了上来。她还不满十一岁,梳着一对蓬松的包子头,娇小的身躯里永远蕴含着用不完的能量。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一样,精力充沛到不愿意在钟敲过九遍之后上床睡觉,仿佛给她足够的条件她就能把屋顶掀翻。当然这些都是假定的情况,亚瑟自诩为教育方法得当的绅士,春燕不像旁人家的小孩那样能闹腾,她的活力舒展得恰如其分,多出来的精力也被引导疏通去了其他地方。此刻她正在翻看挑选着亚瑟车里的几张CD盘,这可是回家路上的伴奏,不能马虎大意地敷衍了事。春燕低垂着脑袋,认真阅读着每一张盘背面附录的曲目表,她刚才是从便利店一路跑过来的,显然跑得太急,几缕头发从丸子头里溜了出来,在微红的脸庞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。还没发育成熟的小孩子的侧脸像刚出笼的肉包一样晶莹饱满,皮肤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。

    “燕。”亚瑟伸手去为她把头发别到耳后,“快到生日了,准备怎么过?”

    “生日?”春燕抬起头,神情中带着困惑,“我自己都不记得我的生日,你是从哪里知道的...?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你具体的生日。”亚瑟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轻轻的说道。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应该有生日来庆祝一下,就把你去年来我家的那天标记成你的生日了。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“行吧......我没意见。”春燕咬着玉米片含含糊糊地应道,“亚蒂,那你什么时候生日呢?我也应该礼尚往来为你祝贺。”

亚瑟准备发动车辆的手微微一停顿,侧过头去正对上了女孩清冽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目光。正凝视着他的不仅是少女的瞳孔,也是秋日高远的天空。



       起初,小镇上的人们惊讶地发现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那个为人淡漠疏离的英国人身边多了一个双眼明亮的小女孩,而后者明明白白的亚裔长相说明他们之间绝无可能是亲属关系。难道亚瑟·柯克兰收养了一个中国孤女?种种猜测在喜爱八卦的邻里之间流传开,更有人私下里悄悄提及某种隐秘的话题:一种不见光的、男人们提起来会暧昧地会心一笑的癖好。“早,柯克兰先生。”“您今天买点什么?”“天气可真不错。”人们和他打招呼的方式一如既往,他也一如既往地点头回应。看不出半点异常。跟在他身后进进出出的女孩多半时候是不说话的,只用一双眼睛看得人把那些猜测和疑问的话都生生噎进肚里去。她的目光绝无威胁与敌视之意,就像一杯经过反复蒸馏的水一样毫无杂质,可以从实验室端出来给最为挑剔的洁癖狂饮下。他们会在周末出门在各个店铺采购生活用品,英国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,女孩则安静地跟在他身后,相隔一两米之远。偶尔他会停下来为她买上一根棒棒糖,或是刚出锅的爆米花。那种相处模式之严谨端庄,让人无法觉得这两人像是兄妹或者养父女,最保守固执的教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。久而久之,人们也习惯了这一对原本看起来有些怪异的组合,就像习惯每日的阳光和空气一样自然。尽管他们一个金发碧眼,一个黑发深瞳,一个淡漠如古井无波,另一个再安静也仍保有一丝孩童稚气。



       亚瑟自己对于春燕突然闯入他的生活也是倍感意外。一年前他过着没什么特别的独居男人生活,工作、读书,偶尔去酒吧喝点东西。没有固定的女朋友。有需求的话也是去酒吧,那里多得是彷徨失落无处可去的男男女女,一切若有似无的情绪都在调制出来的混合饮料中溶解,酒精麻醉大脑细胞的时候也是调情与开始其他荒唐行为的好时机。那不能算是荒唐,那是人们——尤其是我们年轻一些的人们——舒展最原始本能的大好机会。弗朗索瓦丝这么说,她是个极有风情的法国女郎,亚瑟在酒吧碰到了她,一来二去他们自然而然地互相留宿了。弗朗索瓦丝的家里略有些混乱,那是她租了没多久的房子,房东的旧家具上摊着她许多买来还未试穿的裙装,速食罐头、安全套、饮料和安眠药一起堆放在床头,亚瑟第一天取安全套的时候还险些打翻了她的高脚杯。“要不要找个钟点工来收拾收拾?”床笫之事过后,他一边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一边问道。“不用。”弗朗索瓦丝慵懒地回答,“乱一点让我会更有家的感觉,再说了,燕会帮我收拾。”“燕?”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,不属于他们两者任何一个的祖国。“一个华人女孩,她和我一起住,等会儿天黑了她才会回来。”“OK......我以为你喜欢一个人住来着。等等,现在几点了?”

       他们几乎是同时从柔软的床上坐了起来。“我的天啊。”弗朗索瓦丝夸张地感叹到,“她应该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——要让她看见,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呢。到底是个小孩子——”一边说着,她动作麻利地下床穿好了衣服。“别愣着。”她扔给正在整理床铺的亚瑟一件长袍,“当睡衣穿,今晚就在这留宿,别怂得半路溜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事实证明弗朗索瓦丝是对的,因为他们还没收拾完残局,那个华人女孩就回来了,如果亚瑟这会儿走掉也的确显得像偷了荤就溜走的心虚猎艳者。亚瑟没想到,准确地说是弗朗索瓦丝没告诉他这孩子有多小,他以为至少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,却没想到眼前站在门口、两手各拎着一大袋东西的女孩还没有橱柜顶高。她看起来至多十岁,略有红润的脸庞显示她并非营养不良,而是基因决定了她体型的娇小。她和弗朗索瓦丝站在一块甚至像母女,当然后者像读书读到一半就休学生了孩子的那个单亲母亲。娇小当然不会掩盖掉她的优势,像她这么小的孩子多半还是带着乳臭未干的奶油气,但她不是奶油蛋糕,是三月早春刚化开冰的一小股溪流。是和索瓦丝完全不同的东方风貌,令亚瑟觉得陌生的同时也引起了他的一丝好奇。女孩放下手里的东西,弯下身子换鞋的时候侧脸隐没在玄关处的阴影里,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一束安静的目光,她的瞳孔在阴暗里亮如烛火。

       那顿晚饭吃得有些尴尬,索瓦丝倒是落落大方地为他们互相介绍,那个女孩,叫春燕,吃饭吃得很专注,没怎么说过话。亚瑟很不自在,如坐针毡地感觉自己仿佛打破了这两人日常的相处状态。索瓦丝显然是把春燕当成朋友而非小辈,她会温柔地托着腮征求春燕关于明天早餐的意见,问春燕睡前要不要热一杯牛奶,春燕也会熟练地报上菜名,以及灵巧地,无师自通地在拿牛奶时为她的客人准备一份。


       亚瑟和春燕那天只说过一句话,是春燕换好睡衣准备去自己房间睡觉的时候,她抱着一个巨大的抱枕站在房间门口,歪着头冲他俩道晚安,这使她看起来确实像一个九岁的女孩而不是老道的小大人。然而下一秒,在关上房门之前,她就露出了那种心知肚明的狡黠微笑,好像她知道他们会去做什么一般。“晚安。”亚瑟冲她摆摆手,好奇着她到底有着怎样的成长经历。没过多久,索瓦丝便起身关掉电视,解开睡袍的前两颗纽扣,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。“来吧,亚蒂宝贝。”


“索瓦丝,燕是什么来头来着?”

“怎么,换口味了?”索瓦丝用指肚弹了弹他的胸膛。

“哪有,只是觉得这孩子不像普通的小孩。再说这么小就离开父母,实在是有些奇怪。”

“热心肠的老派绅士。”索瓦丝还不忘开他一句玩笑,“就像你见到的那样,华人小女孩,离开了父母,和我生活在一起。”

“我猜,是父母不在了吧。”亚瑟捏了捏她的脸庞,法国女人的身体出落得完美如雕塑,没有一处有多余的肉,脸颊也是早已脱去了婴儿肥,线条明晰有致。

“福尔摩斯。”索瓦丝拍了拍他的手,接着叹了口气。


       和索瓦丝在一起自然是舒畅有趣的,她会诙谐地调侃他,对他说那些英法两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历史玩笑,亚瑟很能接得住她抛过来的话头,一句接一句地应答下去,也不忘在调笑的最后绅士地为她献上一吻。隔天,他邀请她去自己家里做客留宿,索瓦丝先是轻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,然后才点了头。“给我点时间。”她点着他的鼻尖,“最近事儿有点多,等我应付完。”


       亚瑟没想到的是弗朗索瓦丝说的“应付完手头的事”是她不辞而别。她前来到访的那天是个暖洋洋的周六,亚瑟正在给窗台上的花浇水,就听见大门口索瓦丝爽朗的笑声。“亚蒂!”她热情高涨地喊他的名字,身后的春燕也探出头来向着他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度过了一个舒服到使人懒惰的周末午后,索瓦丝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美味佳肴,并不忘嘲讽亚瑟糟糕的厨艺和厨房里堆积得小山般高的菜谱和教材。春燕在旁边打下手,末了还自告奋勇做了道甜点,是桂花糕,她说,很适合当下的季节。这道点心亚瑟和索瓦丝之前都没尝过,还是春燕拈起稍微有点掉渣的桂花糕两边一人塞一个——桂花的清香一点一点占领了亚瑟的口腔,仿佛缓慢升腾的蘑菇云。春燕坐回原处,有些自豪地拍掉了手上的残渣,心满意足看着他们俩被惊艳到的样子。晚饭在玩笑与谈天说地的愉快气氛中进行着,一瞬间亚瑟甚至恍惚觉得有了“家”的氛围,而他们三人分明才相识不久,显得那么不真实。索瓦丝开了一瓶红酒,是她带来的,“今晚我看看亚蒂能喝多少——”她玩笑着说,春燕在一旁非常带劲儿地起哄。红酒,香槟,接着是威士忌(她什么时候还带了这玩意?亚瑟头疼地想),一杯杯地饮下,先是对面两人的面孔变得不真切起来,然后是餐桌上的蜡烛也变成了晃动着的虚影,最后一切都成了迅疾流淌的河流,变成了飞速掠影的走马灯,一瞬间真实全部破裂成为虚妄,许久未见的孤独涌出堤坝,巨大的洪流将他淹没、埋起来,色彩和影像都破碎成抽象主义者的画面。



       好像是春燕在叫他,“Arthur?”她不太熟练地称呼着他的名字,“Arthur?”

       这声音提醒他真实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存在,亚瑟挣扎着,努力在混沌中找回自己的意识。“Arthur?”她继续呼唤着,他找到了那一丝渔沟线,是她的声音,将他从意识的深海里一气钓了上来。

      “春...春燕?”亚瑟支撑着自己爬起来,宿醉过后头很疼。天亮了,看来他睡了很久,天啊,居然还是在客厅的沙发上......他暗自诅咒自己不该听索瓦丝的喝那么多酒。“你看看这个。”春燕递过来一张便笺。

       他忍着头痛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便笺上的寥寥数语。“我要走了,不用联系我,谢谢你的招待。这是给你的礼物,希望你们今后也能像昨日一样愉快。祝好,弗朗索瓦丝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他茫然地抬起头,环顾四周,发现这间屋子里果然已经没有了那个法国女人的踪迹。她的手提包、外套都和她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,连开过的酒瓶也被她一并带走。亚瑟这才想起来自己甚至没有她的电话号码。

       “意思就是说,她走了,很明显——”春燕在他眼前晃了晃手,黑亮黑亮的眼睛盯着他。“你想吃什么?不早了,我去买点东西回来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她走了?等等,那你怎么办呢?我去买。吃完东西我送你回去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他话音未落,就被女孩用食指轻轻封住了嘴唇,手指冰凉的触感带给他一丝清醒,春燕一脸认真地看着他:“是她不会带我走了。她把我留给了你,柯克兰先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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