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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重晚晴

他夜巡的时候,看见那将领的房间里居然还有通夜的烛火。他敲敲门,手按在佩剑上,获得许可之后进门便看见那人一如既往地对着他笑:“原来你也醒着啊,伯约。”他答声是,又谨慎地去察看那人的脸色。钟士季一手支着脑袋,表情漠不经心,双眼却亮得出奇,有种异乎寻常的精力,也或许是烛光闪动了一下的缘故,他瞧见钟士季眼里有一瞬间聚起云雾,生分得很僵硬。一份文书被扔到他面前。看看这个,他结拜过的兄弟说道。他太熟悉那笔迹字句,幽而复明的允诺在昏暗的房间里刺得他心惊,他饮着几十年的决心和死去战友的血泪写了这封给后主的信,而它现在在他脚下化成了一滩泥,一片沼泽,伸出千万双枯死沉重的手把他也朝下拉去,那下面是缓缓旋转着的无声的漩涡,像一只眼张着无数血丝,目眦欲裂地逼视他:为什么?他几乎错觉在地面上看见了钟士季的眼睛。那人的眼睛当然不会在他脚下仰着头看他,钟司徒败也败得要遁走高处,他头顶上,屋檐上,成都不眠夜的高空上,都荡涤着钟司徒切齿的发问。钟司徒步步紧逼的发问像把快刀,刀法精密又不留情面地一层一层削掉了他精心做好的包装,那里面原本是——你想说原本是什么?是空的,是要拿我的尸体填进去的你不停止不满足的渴求——原本也没有原本。他先是骨骼被抽掉,然后皮肉被解离,血液被放逐。直到他意识到这是钟士季在亲手剖开了他本不愿意清算的所有东西。时间在沉默,他快速地计算着对策,大脑先驱使他开了口,士季,你不知道的是——话被对面那人打断。我只知道你不知道我。他看着钟士季的眼神,意识到钟司徒收回了刚刚用在他身上的言语的刀,下一步的事态要朝哪儿发展,他却预料不到了,只隐隐地有不太好的感觉。士季,你所指的我不知道你的是什么?

钟士季的笑溶化了他这张脸上能给出的所有表情,你不知道的很多,倘若我把我的心剖给你看,你能明白吗?言语的效用既然那么微小,辅以你最熟悉的血的功力可会好些?他在一瞬间看见空气凝成了锋利冰冷的固体。钟士季仿佛很随意地,像他所说在家乡和名士们执塵尾清谈时那样从容随意,胜券在握地,从空气里抓了一把,那语句的刀就化成实形了。假如姜伯约有机会回想这个片段,他会难以释怀地一次次发现自己是如何僵在原地,敏锐的本能反应赶不上冷兵器扎进躯体的不可思议的急速。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拖着长长的血迹、长长的、满怀眷恋的“生”的轨迹从胸腔里游了出来,每泵一下,就从身体主人那里带走一份可观数量的血液,他大惊失色地去抓住钟士季的手:冷得奇怪,这样冷而僵的手感,像烧走了样的破败瓷器。手的主人不再笑了,他的眼里迅速降下温度,连给出悲伤或遗憾都没了力气。你看见了吗?

心脏像个从母体脱出来的活物,精神振奋地在半空中跳动,甚至不需要人手去托。血,到处都是血,他发现自己身上也沾满了血,鲜红炽热,在室内烛光映照下血光粼粼,钟司徒变得不像钟司徒了,那胸口有个空空的大洞、神情木然,脸庞青白的木偶样的人是谁?他只觉得骇然不可思议,士季怎样也不会这么作践自身,你不至如此——这不是你,士季——

“是我,伯约。”

他被人唤醒过来的时候第一时间跳入眼帘的是钟司徒略微担心的脸。对方还是那么整洁,体面又干净,胸口的大洞呢?他欠了身去看,分明平整完好,梦中鬼魅疯狂的色彩在日头下渐渐淡了,可血沾到钟司徒的全身又该是何种情形,他暂时还想象不出来,要士季下决心说一个“杀”字是那么难,矫诏起事过去三四日,今天已是正月十八。梦里那人的确不是士季,至少不是现实中的,他确认了这点便稍作安心了。士季瞧着他,神情略有疑问:伯约今日缘何心无定所?他用些话头带了过去,转提起下一步的谋划。二人商议才作了个开头,门外忽然喧嚷起来,脚步声纷然杂乱,士季使人出去看看,少顷那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:司徒,司徒,外面乱起来了!那一瞬间他们同时站了起身,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。怎么办?士季问他。他答得干脆,杀就是了。提上佩剑像每一次亲临沙场,他在昔日平和的蜀宫嗅到风卷起黄土砂砾的味道,身边人竟恍惚间像他并肩出生入死的朋友——他们死了,他活了下来,姜伯约的命里负着几倍于自己生命的分量。他回身看看站在自己身后的钟司徒,心里一叹到底是文官,将剑拦在他身前。“伯约。”他身后那人的声音传来,咬字咬得很轻,像怕惊动了此时天地在片刻浩然无声的死寂,他在那时忽然明白了钟司徒和自己一样也负着那么多的生命的分量,而在此时若要说什么性命更迭的报偿又显得那么虚无。他没去想结果,只又回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钟司徒的眼睛——迎着火光,钟士季的眼里波光粼粼,他念着他的字,而他看见心脏和鲜血的颜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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